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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关于杨广,历史的评价应该是双面的,不管怎么推崇他的功,他还是个暴君。
具体不多说,就说一个数字:杨广刚即位时,隋朝是五千万人左右,唐朝建国后统计全国人口,只有一千五百万人。超过三分之二的人,都死于隋朝末年。
虽然这些锅不能让杨广一个人背,但如果列个杀人榜,杨广一定是Top1(排名第一)。
古代中国有一部《谥法》,用来给死去的皇帝追认谥号。其中记载有“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好大殆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离德荒国曰炀”,杨广全占了。“炀帝”这个称号,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隋朝之后,唐宋元明清有昏君,有庸君,有懒君,但没有暴君。从这点看,历史一直在进步。
老爹隋文帝生活节俭,平时吃饭,肉菜只有一个;衣服穿旧的,穿绢布,不穿绫罗;生活用品也不用金玉。他交给杨广的,是一个国库充足、人口众多、兵强马壮的国家。
然而,再牛的爹,也抵不过一个败家子。这么雄厚的家底,这么好的一手牌,被杨广打得稀巴烂,只用十四年就败光了。
07聊完历史,再把目光转向文坛。
读过杨广的诗,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希望文坛有革新的。只是作诗和作死,在杨广这里可以完全分开。
杨广登基的公元604年前后,文坛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这一年,俘虏陈叔宝在洛阳去世。隋文帝灭了他的国,但没要他的命,陈叔宝晚年照样吃喝玩乐,隋文帝给他的评价是:全无心肝。
公元603年,皇位交接前夕。一个叫王通的年轻人来到洛阳,给隋文帝献上一部《太平十二策》,这部呕心之作,闪耀着一个伟大的思想:行仁政,明王道。他想凭此完成一个小目标——做帝王师。
帝王师哪有那么容易做,先做个教师吧!隋文帝随口一句话,给王老师安排了一个小官,到四川任职去吧。
到四川?开麻辣玩笑吧?!以我的才华,到哪里都是优秀教师。
王老师打点行囊,回了山西龙门的老家,在一个叫白牛溪的地方创办了一所私塾。
没有鲜花红毯,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剪彩仪式,王老师的补习班开学了。
就在杨广各种作死的那些年,王老师的学生和文友越来越多。
在课堂上,他很注重素质教育,善于启发学生:“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来,同学们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一个比王老师还大几岁的年轻人站起来:“老师,我要辅佐明君!”“很好,魏徵同学,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另一个学员也举起了手:“老师,我要做大法官,让天下没有被冤枉的人。”
“法律是仁政的基础,杜同学回答得也很好。”
这个杜同学叫杜淹,是隋朝的高级干部,多年之后他被李渊挖走,做了大唐最高学府的教授。他有个侄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杜如晦。叔侄二人,最终都是初唐名相。
第三个学员也起立了:“王老师,我要学习你的《太平十二策》,安邦定国。”
王通心头一痛,热泪两行:“唉……别提了。当今乱世,皇帝残暴,靠仁政思想不行啊。”
这个要安邦定国的学员又默默坐下,继续听课,课本上写着他的名字:房玄龄。
“那靠才华行不?”一个自信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王老师仰头望去,目光深邃。“当今这乱世,不是才华的事,主要是朝廷不仁啊。”原话是:“小人任智而背仁,为贼;君子任智而背仁,为乱。”
这个要靠才华的学员,名叫李靖。
课堂氛围一时沉闷。王老师拿起课本,故作轻松:“同学们,下面让我的弟弟,给大家分享一首诗吧。”
掌声雷动。人群中一个年轻人走向讲台,缓缓念道: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站在暮色里的东皋,看不清前方的路。秋色深山,牧人猎户,诗意盎然。在这个没有知音的世道,我多么想隐居田园。
这首写在隋、唐交会点上的《野望》,在历朝诸多唐诗集里,都占据了开篇第一把交椅。写诗的年轻人叫王绩,是王通的亲弟弟。
是不是被王家人的才华惊到了?
别急,多年以后,王通还会有一个更具才华的孙子,名叫王勃。
这就是王通在隋朝末年的影响力。
上文提到的这些人,后来都投奔了李渊、李世民的父子组合,个个功勋卓著,出将入相。其中李靖、魏徵、房玄龄还被供在凌烟阁里,那是大唐的功勋纪念碑。
《三字经》有言:“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这个“文中子”,就是王通。能够跟庄子并列,可以说相当厉害了。
08
说完王通的补习班,再回到杨广的小朝廷。
这一年,王老师补习班来了一位插班生。他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一副悲伤过度的惨相。他愤恨发誓,再也不为隋朝出力,要另寻明主。这个学生,叫薛收。
历史书总喜欢把亡国之君的宠妃写成红颜祸水,这确实带有偏见。但这个故事,我们还是要从一个美女聊起。
还记得本文开头那个一出场就领了盒饭的张丽华吗?
张丽华是超级大美女,据说有“七尺黑发”,人也聪明,陈叔宝躲在井底逃命都带上她,可见有多么受宠。
巧了,杨广也是一位长发爱好者。建康城破,隋军刚要大开杀戒,杨广就传下一道命令:放开那个美女,让我来。
一个叫高颎(jiǒng)的大将军上前阻止:“晋王阁下(杨广当时身份),妖女必然祸国,不能留啊!你看当年姜子牙,就对妲己实施了肉体毁灭。”
当时的高颎身兼大隋帝国的宰相,是可以向隋文帝汇报工作的。前面说了,杨广上位之前是个戏精,是个心机boy(男孩),他一番权衡,忍痛割爱,同意了高颎的提议。
刽子手手起刀落,张美女的长发瞬间飘散在地上。
杨广很心疼,对高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干得漂亮,我以后会报复……不,会报答你的。
高颎不仅业务能力强,为人也很正派,敢讲真话,谏直言。
杨广登基后,各种铺张,各种杀戮,高颎总是提出异议,给他看《一个皇帝的自我修养》。
于是,杨广报答了他,将他杀头,将其子孙发配边疆。
高颎死后,很多人为他抱不平,其中一个,叫薛道衡。
提起薛道衡,很多人感到陌生,他是谁?跟唐诗有什么关系?
要了解杨广,了解隋唐转型期的诗歌,薛道衡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
话说,如果在隋朝的大街上随便问一个人,当今谁的诗最厉害?十有八九,答案是薛道衡。
先看他的几首代表作:
绝漠三秋暮,穷阴万里生。
寒夜哀笛曲,霜天断雁声。
这是他《出塞》里的四句,深秋荒漠,寒夜闻笛,边塞的悲壮苍凉之气扑面而来。这样的诗,就算放在高适、岑参的诗集里,也毫不违和,要知道,这两位可是比薛道衡晚生了一百多年。
谁说当时的诗坛全是宫体诗,没有一丝亮色?
再看他的一首小诗,《人日思归》: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清新质朴,没有一点宫体诗的毛病。
他不仅能写大诗、小诗,还能写情诗,在他的《昔昔盐》里,有四句是这样的: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插图]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这是站在一个思妇的角度写的:男人外出打仗,女人独守空房。
夜里听到乌鹊叫,心惊肉跳,一夜无眠。窗户结满蛛网,梁上的燕子巢穴在往下掉落。
多么细腻传神的句子,真是好诗,尤其“空梁落燕泥”一句,一直是诗坛大名句。不过,千万别认为薛道衡只是个诗人,人家在隋朝的岗位可是开府仪同三司,文散官最高级别。
这样有才华的老同志,按说,完全可以协助杨广搞文学创新吧。
然而,并没有。
诗人大多直性子,不擅于玩弄权术,不懂权谋险恶。高颎死后,朝廷的很多法令没人能做可行性评估。每当这个时候,薛道衡就会一声长叹:唉,要是高颎还活着就好了。
这话传到杨广耳朵里。什么?你不服是吧,想见高颎是吧,来人,拿绳子,伺候薛诗人上吊。看你还能写“空梁落燕泥”不能。
七十岁的薛道衡,被逼自缢身亡。
这样的大诗人、老教授都被杀了。朝中人人心寒,最心寒的,就是前面说的那位薛收。因为,他是薛道衡的儿子。
在杨广最后的日子里,扬州城连空气都是恐怖的。老臣、忠臣、直臣,杀的杀,闭嘴的闭嘴,朝廷里留下的都是听话的、唱赞歌的。
薛收完成学业,加入李世民麾下,成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十八学士”就是李世民宏图霸业的智囊团。多年以后,薛收去世,已是唐太宗的李世民仍然怀念他,对房玄龄说:“收若在,朕当以中书令处之。”
杨广嫌弃的人、随意杀伐的人,在李世民这里往往是国之重臣。
杨广的生母,与李世民的奶奶是亲姐妹,都是那个“史上最牛岳父”独孤信的女儿。算起来,李世民得叫杨广表叔。都是一家人,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09
隋朝的灭亡,很像秦朝的历史重现。
都是结束大分裂统一全国,都是长子被杀,都是传二世而亡,都是败于残暴不仁,也都留下了超级大工程。
更一致的是,取代这两个朝代的,一个是汉,一个是唐,都是伟大的王朝。
这些隐藏在历史褶皱里的信息,我们读来,很容易产生一个疑问:杨广开创“大业”的时代,正是用人之际,为什么就不知道珍惜人才?杨广能写那么好的诗,肯定也博览群书,难道没读过孟子的警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难道不明白“天时地利都不如人和”的道理?
要读懂杨广,只靠历史学家不够,还需要心理学家。
一个优秀诗人,如何同时还是个暴君?一个人的面子到底有多重要?人的欲望沟壑能不能填平?陈叔宝的棺材板还没掉漆呢,为什么就忘了前车之鉴?
最后,用一首诗收尾吧。
扬州在古代名称繁多,南朝宋时期,大诗人鲍照又给它取名,叫“芜城”,意为荒芜之城。
杨广在洛阳、在千里运河两岸,有那么多宫殿,但他仍嫌不够,还打算定都扬州,再继续南下到会稽。
他在洛阳的宫殿里,令人捉了千万只萤火虫,然后一起放飞,只为博美人一笑。
他在运河两岸种满垂杨柳,“御笔写赐垂杨柳姓杨,曰杨柳也”。
这一幕幕场景,都化进李商隐的诗里。众所周知,李商隐的怀古诗是一绝,晚唐夕阳下,他在《隋宫》里写道: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长安洛阳的宫殿啊,极尽奢华,可杨广还想把扬州当作帝王家。如果不是玉玺归了李渊,杨广的锦帆会遍布天下。萤火虫因他而濒临灭绝,垂杨柳上只有乌鸦。若在地下遇到陈后主,杨广会不会也唱一支《玉树后庭花》?
这两位如果真的地下相逢,杨广会不会唱《后庭花》不知道,陈后主肯定会一阵兴奋,手拿话筒高歌一曲: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