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在庄稼地里锄草时，有走亲戚回来的人老远喊她：“红霞，你妈捎了个话，说你爷怕不成了，就这一两天的事，让你回刘家庄见一面去。”
红霞还没张口回应，坐在地埂上抽烟的丈夫勤奋就没好气地吼道：“看啥呢看？赶紧把你的地好好铲去，今年春上还能犁地的人，这才过了三个月，哪能说死就死呢！”
“我爷八十二，喘了几年了，这年纪的人哪能像年轻人那样子算日头，我得收扮收拾回娘家去，不然娘家庄子里的人都会骂我是白眼狼。”
勤奋见红霞居然敢犟嘴，跳起来一脚向红霞蹬去，红霞出乎勤奋预料地轻轻一躲，立足不稳的勤奋就跌倒在地里，等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再追过去时，平日里认打认骂从不躲闪跑路的红霞今天却破天荒地将他这个小儿麻痹患者远远甩在了身后。
红霞匆匆赶回家向吊着个驴脸的公公婆婆说明了情况，公公沉默了十秒钟，淡然地说：“这你想走就走一趟吧，你娘家爷还是我堂舅呢，你先过去，人真要睡下了，我再抽空过去上个礼，亲戚嘛！”
红霞点点头，含着泪说：“我擀好面条再走吧。”
靠窗沿斜坐在炕上自从红霞嫁过来就浑身不舒服病了几年不愿意下地进厨房的婆婆用鼻孔哼了一下算是应了个声。正在这时，气急败坏的勤奋高一脚低一脚闯进来，扬起手不由分说就要打红霞。他父亲使劲咳嗽一声说：“行了行了，你堂舅爷，红霞的亲爷，你这孙女婿也要叫爷，马上就死了，回去一下是正当的。”
“回就回，你还敢在地里犟嘴，还敢躲我，我看你三天不打就要上墙揭瓦……”
红霞不理勤奋，径直去厨房了。
红霞走了八九里的山路，天摸黑回到了娘家。先是到三个月没见面的母亲跟前问候。母亲见她嘴皮子渗出了血，湿漉漉的刘海粘在额头上，赶紧盛了一马勺凉水。看着咕咚咕咚喝凉水的女儿仰起头时脖子上青紫的抓痕和还是春天里洗得发白的一身衣服以及粗糙的手指，她心里明白女儿的日子依旧老样子，轻叹一口气，赶紧张罗女儿吃饭。红霞的两个弟弟过来和红霞亲热，看到几年前还是村花的姐姐沧桑不堪的样子，不由对红霞的婆家发起了牢骚。红霞嘴里噙着饭，眼圈一下就红了。
“红霞，赶紧把眼泪憋回去，现在绝对不能哭，你爷还在，你这提前哭肿了眼一旦传出去，一村子人一准会笑话你在婆家没地位过得不好，反过来还会嗤笑娘家人，我和你爸以后出了门都抬不起头来……妈知道你心里苦得很，你再忍一忍，争取早些生个娃，男娃，熬上些年陈，慢慢也就好过了，日子都是这么推着走的……赶紧吃，吃了去老院子里看你爷去，你爷已经水米不进两天了，今晚上估计捱不过去了，等你爷睡下了，你披上麻带上孝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好好哭一场，哭欢实了就不咋难心了，到时候谁也不说闲话，妈脸上也好看。”
母亲这一说，红霞只好憋回眼泪不哭了。她随便吃了几口饭，就拉着两个弟弟向老院子跑去。老远，弟弟们就喊：“爷，爷，我红霞姐回来了！”
红霞一一和坐在炕沿旁边长条凳子上脸色萎靡的大伯、二伯、三伯以及眼晴通红的父亲打了招呼后，趴在了气若游丝的爷爷身边轻轻呼唤他。听到红霞的呼唤，爷爷无力地嗯了一声，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他在外地上班的大孙子、大伯的儿子红林匆匆赶回来拉住他的手时，爷爷的眼晴才缓缓睁开，他深深望了一眼自己一手带大的寄托了他以及家族希望的大孙子红林一眼，嘴角蠕动吐出了一个“林”字，便头一歪，归西去了。屋里顿时一片哭声。而红霞的哭声最为悽厉，两眼如同两汪泉口往出喷涌泪水，仿佛昨天晚上喝下去的两马勺凉水一时间都奔腾了过来……
按阴阳先生的排算，爷爷的遗体要在家里停放七天。大伯列了一大张单子请村子里帮忙的人骑自行车去报丧，后面陆陆续续的几天里，近亲远亲不常来往甚至红霞这一辈孙子孙女们不知道没听说过的亲戚都扎了纸人纸马和花圈奔丧来了。每来一拨亲戚，披麻穿白的孝子贤孙们都要弯腰拄着哭丧棒在门口二百米的地方迎接，每迎一次，红霞的哭声最为真切响亮，以至于两条眼晴肿得看不清路了。两个弟弟劝她跪在灵棚外面的草垫子上休息去，他们的母亲赶紧向俩儿子瞪眼晴，歪着头压低声说：“只管把你姐扶好，别磕着。”当母亲的知道这是嫁出去的女儿难得的一次发泄情绪的机会。红霞更不肯去草垫子上让几个嫁得比她好的堂姐堂妹嫌弃笑话，她有太多的泪，太多的苦，她一遍遍地在哭丧的人群里哭着喊：“我的爷，爷哟，你咋忍心把我不管，丟下我走了……”
经过几天跟出跟进凑热闹过程中的观察听闻，村里一大群老太太大妈小媳妇大姑娘都不由向红霞投去了赞许钦佩的目光，有的伸出了大拇指头，有的当着红霞母亲的面直夸“红霞哭得真有样子”，也有的默默陪着红霞流了不少泪，感叹“女子长得心疼都命苦”。红霞的公公刁着老旱烟举着花圈来吊丧了，顺着红霞有些沙哑的哭音望去，顿时皱起了眉头。他敷衍了事地在红霞爷爷灵位前磕了三个头，匆匆吃了一粗瓷大碗丸子汤泡馍后，抹了两把嘴悄悄溜走了。
模模糊糊看着爷爷的棺材缓缓滑进墓坑，跪在草地里流干了泪水哭肿了眼哭烂了眼角的红霞瞬间觉得大脑一片苍白，一时间竟无喜也无悲。她忘不了跟在爷爷屁股后面屁颠屁颠无忧无虑的童年，也知道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爷爷就和勤奋的爷爷指腹为婚为孙辈们做了主，她还知道爷爷为给四儿子也就是她的父亲盖婚房向勤奋爷爷借了一根大梁和四十根椽子……勤奋爷爷先死了，可是两家的婚约还在，虽然父母亲苦了十几年把欠勤奋家的债折成钱还清了，可是当勤奋的父亲恬着脸来为小儿麻痹的儿子勤奋提亲时，爷爷又一次为红霞做了主。其实，红霞从懂事起是埋怨爷爷的，甚至恨他的，可是爷爷死后，她却成了他的十几个孙子孙女里哭得最伤心最伤身的一个。爷爷下葬当天的下午，母亲把红霞一身粘满土灰泪水的衣服脱下来洗了，用温水将她红肿的眼晴敷了又敷，给眼角的伤口上敷了药，又给她做了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干拌扯面。可是第二天一早，却又再三催促她回婆家。
红霞刚消肿了许多的眼晴又泪水盈盈，她拉住母亲的手“妈呀妈呀”沙哑地叫唤着，充满了绝望。母亲抚了抚她的头发，说：“红霞，妈看你的身样，应该是有了，至少两个月了，等生了娃，最好是个男娃，日子就有奔头了，到那时，勤奋一家对你不好都不行……哎，妈也心疼你，你信不，妈都心疼死了……回吧，回吧，嫁出去的姑娘呆在娘家不走，一庄子人都笑话，你两个弟弟还要娶媳妇活人呢。”
红霞父亲嗞嗞大口大口吸着老旱烟一声不吭。
临出门，红霞父亲巨烈咳嗽了几声，冲两个眼见长成了大小伙子的儿子喊了一嗓子：“你俩个，把你姐送回她婆家去，送到门口给人家招呼一声再回来，门就别进了，咱重孝在身……”
姐弟仨，红霞坐在车后座上，一个弟弟在前，一个在后。熟悉的山路上，曾经洒满了他们小时候的欢声笑语。两个弟弟却闷声不响。红霞轻轻抚摸着自已微隆的小腹，眼里更多了迷茫与忧戚。
